眼淚堆砌的微笑高棉

        當我們在熾熱的天氣下忙著架設器材、準備醫療用品時，環繞在四週的柬埔寨人笑容是我們的鼓勵，義診結束後，那一張張靦腆又純真的臉仍一直在心中浮現，每當想到單純又善良的他們，總是令我感到溫暖。柬埔寨人的微笑看似簡單，但是越了解柬埔寨，越發現這些笑容背後逐漸遺忘的莫大傷痛，而這傷痛，絕對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

        柬埔寨舊稱高棉，有兩千年以上的歷史，其中最輝煌的期間就是西元九世紀至十五世紀出現的吳哥王朝，也就是高棉帝國，這個時候王國版圖擴及今日泰國、寮國及越南部分地區，極為興盛，造就了令人讚嘆的建築及文化。中國元朝人周達觀曾經於西元十三世紀時出訪到當時稱為真臘的柬埔寨，並寫下「真臘風土記」，其中詳細記載了當時富饒又忙碌的景象，令人好生嚮往。

 

        高棉帝國在西元1431年步入危機，鄰近一直虎視眈眈的暹羅終於攻破吳哥城，迫使其遷往金邊；吳哥窟被高棉人遺棄，森林逐漸覆蓋這壯觀的空城、蔓藤纏繞著微笑佛像的臉，寂寥與遺忘使得這一個龐大的文化變成一個空虛的神話。


▼小吳哥城(Angkor Wat)。


▼吳哥之美在於其精湛的雕刻藝術。

        四百多年後，歐洲的生物學家無意在叢林中發現了歷盡滄桑的吳哥遺跡，經大肆宣傳後才讓世人相信世上真的有這樣一個奇蹟；吳哥窟在各國考古學家的修復下逐漸恢復了外貌，但實際上卻離平靜越來越遙遠，並未恢復以往的光彩。

 

        柬埔寨之後經歷了法國、日本的統治，終於1953年獨立。但是好景不常，1975年恐怖的紅色高棉以鮮血染遍了全國，大量殺害知識份子及無辜老百姓，在其三年八個月的管制期間共有兩百多萬人死於屠殺與迫害，處處哀鴻遍野慘不忍睹，是二十世紀最血腥暴力的人為大災難之一。

 

        1992年，吳哥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並為世界七大奇景之一，離棄他的柬埔寨人回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也大批的湧入，包括我。

 

        一禎禎精緻細膩的石頭壁畫照片吸引我於2006年到吳哥窟旅遊，單純想一睹吳哥王朝的美，但在黑色石塊堆疊出華麗又龐大建築的陰暗處，看到的竟是難堪的景象；穿著破爛的孩子兜售著廉價的紀念品、貧窮的人們在吳哥的斷牆角落乞討，隱藏在吳哥藝術之美的，竟是一種廉價的消費形式，這一幕景象讓心裡總是帶著矛盾的不安，只能掩面落荒而逃。種子被風帶來，在吳哥窟的建築細縫裡發了芽、深了根，幾百年來盤距著遺跡向天攀爬，終成一棵大樹；大樹的根鬚像一條大蟒蛇，包覆著石柱、撐裂了壁畫、壓垮了屋頂，但如果把樹砍掉，遺跡將會瞬間崩毁；死亡的文化與自然的生命纏繞在一起，永遠沒有辦法分離。


▼吳哥王朝被森林吞沒了五百年，許多遺跡都已和樹木合而為一。

        金邊，柬埔寨的首都，曾經也是紅色高棉的大本營，這裡曾有好幾個集中營與殺人場，現在都成了人們弔念的博物館。吐斯廉屠殺博物館(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的前身是一所高中，在赤柬統治之下成為屠殺集中營，為第二十一號保安監獄(Security Prison 21，簡稱S21)，被殺害的人超過一萬五千人，僅有七人生還，此地又被稱為「有毒的高地」。

 

        博物館的外觀仍像個學校，有些教室內貼滿了受害者驚恐眼神的照片，有些則擺放了血跡斑斑的殺人刑具，而有些則用紅磚隔成一間間牢房，窗戶都上了鐵絲與鐵條。剛踏進去馬上感受到迎面巨大的憂傷，張張刑求的照片令人感到一陣陣的噁心，極端血腥與暴力壓迫著我們的心情，有些觀光客無法承受這種壓力，淚流滿面的奪門而出。在大門口遇到了七個生還者之一的老先生，慈祥的臉孔散發著淡淡的微笑，不禁思想如果我是他，是否有辦法回到曾經監禁的地方，並以笑容面對過去的傷痛？


▼前身為Tuol Svay Prey高中的S21集中營，該集中營的恐怖行徑在越南軍人1979年的進攻中被揭露。


▼S21集中營現為吐斯廉屠殺博物館，擺放了受害者的照片，其中許多人至今身分不明。


▼此為拷問室S21集中營，擺放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刑具。

        2010年七月初，隨著醫療團再次來到柬埔寨，這次，有些不一樣了。與我們配搭的當地醫療團中許多人們的家人死於紅色高棉逼迫下，但他們不用憤恨的語氣指責政府、而是以原諒的態度悠悠的講述著過去。我們一起參觀位於金邊郊區的瓊邑克殺人場(Choeung Ek Killing Field)，看著當時紅色高棉的領導人照片及惡行，事情已過二十多年卻尚未有一人受到法律制裁，他們平靜的說：「等待上帝的公義處理這一切。」七月底，S21的最高主管被聯合國支持的柬埔寨特別法庭判刑35年。


▼瓊邑克殺人場。紅色高棉政權倒台後，在此發現了大量的「墓穴」，其中有超過8,000具遺骸，這些死難者都是關在S21集中營裡的人。

        從吳哥王朝到紅色高棉，柬埔寨經歷了無數次的傷痛，是毀滅，亦是創造。

 

        義診時，一張張微笑的臉圍繞在四周，常使在疲累工作的我們得到力量；想到每張笑容的背後，是堆砌了多少的淚水換來的、是多麼的得來不易，就終於能理解為什麼柬埔寨人的笑容特別能溫暖人心，也深深明白這次的義診受益的不是他們、而是我。

 

        滂沱的柬埔寨夏雨洗刷了戰爭的腥臭，隨著時間的洗刷，也逐漸將人們心中的痛苦淡化。聖經耶利米哀歌說：「恐懼和陷坑，殘害和毀滅，都臨近我們。因我眾民遭的毀滅，我就眼淚下流如河。我的眼多多流淚，總不止息，直等耶和華垂顧，從天觀看。」上帝並沒有遺忘柬埔寨，祂賜下微笑取代眼淚，平安的腳步已經印在這個國土上。


*本文刊登於宇宙光雜誌二月號旅者筆記專欄。